【APH/伊双】无名花 (扑克paro)

*扑克paro,大约是关于罗维诺方块5设定的一点脑洞w

*主要私设,有点奇怪的私心

*伊双亲情向,无明显cp

*食用愉快w










1/

罗维诺出发的那个早晨,朦胧的蓝色天空泛着淡淡的雾霭,将整个世界虚化成梦境般的颜色。

可并不是梦境。从来就没有梦境。

带着露水的风很凉,可他还是将额头抵在马车的窗口,麻木地看飘掠闪烁的风景,随着颠簸的惯性无意识地晃动,风轻轻击在脸颊上,眼前的道路逐渐幻化,忽然清醒时已经是完全陌生的地方。雕镂精致的马车机械地推动着向前、向前,他忽然陷入一片茫然。

——到底在去什么方向呢。

今天早上费里西安诺还是哭了,他的双胞胎弟弟蜜色的瞳孔泛着红肿与水雾,却咬紧牙关硬生生把泪水堵在眼眶里。

“……想哭就别憋着,笨蛋弟弟。”

印象中这似乎是罗维诺第一次没有说“别哭了”,少年的眉眼和阳光同色,此时终于落了大雨,抱住罗维诺抽噎起来,肩膀耸动,哭得失了声。

“我又不会死掉啊,笨蛋。”

他勉强想扯出一丝笑容,却发觉自己的鼻尖竟然也微微发涩起来——从未有过。他下意识地缓缓抬起手,覆在弟弟的后背,轻轻拍了两下,才忽然惊觉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样的动作了。他和弟弟。

他向来觉得送别时恋恋不舍哭哭啼啼的样子很蠢,矫情得让人不齿。但是真的到了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了疼痛的存在,长久以来被刻意忽略包裹的依赖此时赤裸裸地揭露开来,真切地在心口灼痛。

自从他们出生开始,似乎就没有分别过一天以上的时间。从来没有。

谁知道这浸满朝露的送别,是不是最后一次相见呢。

好几天以前费里西安诺开始为他整理行装,把罗维诺丢得到处都是的衣服和日用品小心翼翼地收拾好。

其实可以让仆人做这些事情的啊,罗维诺说。

“我不放心啊,万一漏掉什么东西,哥哥你又特别不会照顾自己……”

少年絮絮念叨着,罗维诺觉得他简直像自己的妈妈而不是弟弟一样。——母亲。对他们而言毫无记忆的存在,只是从所见所闻中料想,那个陌生的名词应该是怎样的人。从小到大罗维诺和费里西安诺都靠两个人分担了一个完整家庭中的所有角色,一点一点摸索着存活、前进、成长。

罗维诺最后还是任他整理东西,并且放弃了试图帮忙的念头——在三次把东西搞得一团糟之后。

那一天他站在门口,费里西安诺在房中俯身折起一件外套的袖口,动作忽然慢下来,肩膀以微不可查的幅度上下轻颤了一下。多年来了如指掌的熟悉让罗维诺意识到他在哭。

那一瞬间他忽然不知道如何是好。那一瞬间他从未那样明晰地意识到,现实与分离真实而残酷地存在着,并且即将到来。

他只是站在那里,一言不发,能听到呼吸的声音。阳光的轮廓有点刺眼,弟弟的背影隐没在窗户遗落进来的金色里。

眼前的色彩不知不觉开始模糊旋转,他垂下头,沉沉地睡了过去。

2/

“你好,罗维。”褐发绿眸的男人眨了眨眼睛,小麦色的皮肤上绽开开朗的笑。罗维诺皱了皱眉头,想抱怨对方的称呼,“我的名字是安东尼奥,今后就负责……”

在寻找“看守”这个词的恰当近义词吧,少年讽刺而挑衅地盯着那双绿色的眼睛看,但并未激起波澜。

“……照顾你了。”安东尼奥笑着,好像刚才并没有停顿那一瞬间一样。罗维诺躲在背后的拳头攥在一起,指甲嵌进肉里,指关节捏得发白。

去你妈的照顾。

拜这五年的礼仪训练所赐,他竟然没有当场爆发回骂过去。——真是够“可喜”的进步。

终究还是闭上了嘴,一言不发,低头揉着衣襟上的红心国纹章,在满世界的方块纹样中格格不入。罗维诺强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恶心,一路上吐了三次已经够丢脸的了。

就像那一次,——“你们的姓氏是瓦尔加斯。”谁对两个恐惧而茫然的少年这样说,将他们拉向一个未知的,据说是“家”的地方。

接着生来从不知自己姓什么家在何处的罗维诺和费里西安诺就这么懵懵懂懂地被带到了一座雕梁画栋的庭院,那是流浪儿罗维和费里在梦中都从未见过的华美富丽。——后来他们才知道,瓦尔加斯家族是红心国最庞大的贵族之一,几乎每代骑士都出于此。瓦尔加斯家族的玫瑰纹章绣在红心图案下面,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荣光。

可他后来一点也不喜欢那里,一点也不。

他们被逼着学习贵族礼仪、文化、魔法,整日在枯燥无味的书卷中日复一日地研读。费里西安诺似乎是天生对这些东西充满天赋,几乎一学就会,规规矩矩;而罗维诺恰好相反,见到文字头就发疼,还常常因为骂人而被关进漆黑一片的禁闭处。

他能从那些佣人们的眼中读到隐藏极深的轻蔑,——这么多年的流浪让他起码有了识人的本事。他们在背后多半叫他“来路不明的野种”,罗维诺听见过一次,冲上去用拳脚将那人揍了一顿——被关了半个月禁闭。

那间阴暗潮湿的禁闭室里,他连哪个角落的蜘蛛网结了几层都一清二楚。费里西安诺在他禁闭期间经常想办法犯个错来陪他,却总是被吓到哭,紧紧捏着罗维诺不放手。

但那个笨蛋弟弟,还是每次都来。

那天罗维诺终是对他说:“你下次别来了。看你吓成这样,我还不如自己一个人来得轻松。”

“哥哥你……没问题吗?”

“我怎么可能有问题,你来帮倒忙就是最大的问题。”

罗维诺忽然不敢看费里西安诺的眼睛,黑暗中那双眼睛一定垂下眼帘,泛着微红,澄澈而悲哀地闪动着。

“好我……我知道了。”

后来费里西安诺没有再来,罗维诺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里,只有自己觉察到自己的颤抖。

其实他并不是一个胆子很大的人啊。

只是要保护另一个和他一样胆小的家伙,不拼命咬牙坚持怎么行。

只是一瞬间,一片黑暗中他那么那么想听到那个笨蛋弟弟的声音。

“哥哥?哥哥?”

少年的嗓音在门口轻轻叩击,罗维诺怔住,哑着嗓子,应了一声。

他无声地走过去,将手贴在门上。与费里西安诺的手一寸之遥。

只是那个笨蛋弟弟,不知道罢了。

“哥哥你……加油啊。”

“知道了知道了——用不着你来,不是说了吗?”

莫名其妙的口是心非。罗维诺听着费里西安诺的声音,忽然觉得鼻尖发酸。

“嗯。”少年乖巧地应了一声,罗维诺静静站在原地,仍有轻轻浅浅的呼吸声,两个人的交织在一起。

良久之后,门外才传来:“哥哥,我走了,还要上课。”

“你怎么还在这啊白痴弟弟!”——其实他知道他在。

少年轻轻笑了,没有回答。罗维诺嘴角弯起连自己也未察觉的弧度。

所有人都觉得他本该恨他的弟弟——费里西安诺乖巧、懂事、文雅、知礼、魔法天赋不弱,更带着天生的与那座大宅完美契合的贵族气质。而罗维诺恰巧相反,除了魔法天赋与弟弟旗鼓相当之外,他似乎生来就被那个地方排斥,浑身上下都透露着让那里的人厌恶的市井混混气息。红心骑士的位置虽然对外宣称是在他们中间产生,但是谁都知道,那个有着蜜色头发和优雅微笑的费里西安诺·瓦尔加斯是不二人选。

——而另一个罗维诺·瓦尔加斯不过是一个影子,连名字都是模糊的。

所以当那些大人物与邻国签下一纸合约,需要一位贵族血脉作为“质子”来保障合约顺利进行,——一个血脉高贵却没有用处的人选,当然非罗维诺·瓦尔加斯莫属——这是他存在的唯一价值。

可罗维诺已经没有力气恨了。经历了这么多年这么多事,他忽然觉得自己一腔敢爱敢恨的热血已经消磨殆尽,留下的只有麻木和冷漠。

他当然不恨他的弟弟。尽管那个与他长相如此相似的人夺走了一切光辉,只留给他卑微的阴影和灰暗的未来,但每当他看见少年蜜色的瞳眸里闪耀着的熟悉的依赖和温柔,他就忽然开始自责起自己的嫉妒。

那是他的弟弟啊。他们相依为命了这么多年。

他和费里是在那个家族后继无人时才被找到的遗失血脉,可那座华丽的樊笼不是他的家。他和费里度过了十多年四海流浪的日子,他却觉得,即便露宿街头,就着一点点别家屋里透出的暖橙色灯光看见少年被冻得通红的脸,他便从未感动过茫然和孤苦无依。

可是此刻,那个自称方块国的数字者“4”的男人领着他走向一座宅院,雪白的墙上攀着暗绿的爬山虎和娇艳如血的蔷薇,没有温度的金属栅栏雕镂出精致的花纹,朱红的大门上巨锁悬挂,鸟雀在墙内反复地啼鸣,他忽然后知后觉地恐慌起来。

他看见了他的未来。

孤独,茫然,灰暗,被这堵墙圈出了仅剩的小小一片天空,被这把锁封死了所有的出路。

3/

“笨蛋弟弟:

展……信,好?还是安?或者什么东西。鬼知道这种莫名其妙的格式,看见就头疼。

现在无所谓了,反正那个教礼仪的老头子看不见。”

罗维诺看了一眼自己歪歪扭扭的字迹,有点无奈地皱了皱眉,提起笔继续写下去。

“我在这挺好的,没什么烦透了的要学的东西,正好用不着整天头疼然后被关禁闭了。

有个家伙负责看着我,是个叫安东尼奥的番茄脑袋——那混蛋的脑子里除了番茄还塞得下什么东西啊。不过总而言之,那家伙对我还算不错。

别给我整天哭哭啼啼的啊,要是有人欺负你的话自己打回去。我这没什么可担心的。自己照顾好自己。

罗维诺”

罗维诺把笔扔到一边,重新看了一遍写完的信。如果是费里来写绝对会整齐一百倍,但是管他呢。

他还想加几句话,只是笔尖顿了顿,竟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了。

算了。

他将信塞进信封,贴上邮票,决定就这样寄出去。——还不知道能不能送到呢。

他端详着手中的信封,表面的纹理摩擦着掌心,直至被汗水洇湿。

现在是冬天了。

北方的红心,应该下雪了吧?

罗维诺一直很讨厌雪,因为在很久很久以前,这往往意味着他与弟弟要更加煎熬地度过这个冬天。临雪赋诗、欣赏美景什么的只是那些衣食无忧的贵族的特权,他们永远不明白千千万万捏不住自己的性命,只能搁在岌岌可危的神的赌桌上的人——像那时的罗维诺和费里西安诺一样——是怎么过活的。

罗维诺还记得,那是自己生命中最痛苦的一个冬天。

费里西安诺无助的、病态苍白着的脸,双眸紧闭,好像再也不会睁开。还有那一生中最漫长的一条路,堆满了白色的雪,在自己的脚下碾磨成肮脏不堪的泥灰。每走一步都仿佛身处漩涡,脚步像是化为了世间最重的铅块,偏偏时间顺着自己背上的少年的生命在一点一点溜走。

他觉得自己快要看不到尽头了,视线几乎模糊成斑驳的色块,费里西安诺轻得吓人却又重得吓人的躯体伏在他背上,他咬紧牙关才不让自己摔倒。

他直到最终都想不起来那一段路他是怎么走完的,风雪呼啸着像要将整片天地都倾覆,但他却依旧一步一步,摇摇晃晃地向前,直到站在大夫的门前。

可他依旧走得那么坚决。因为自己的背上,背着整个世界。

罗维诺垂下眼睑,异国他乡略带潮湿的风扑在他脸上,毫无那种刺骨的寒。

那一瞬间他忽然有点想家。

费里西安诺与他相反,最喜欢雪。罗维诺记得那一次费里从生死的交界线醒来,眯起蜜色的双眸朝哥哥微笑。少年看向窗外凝结了整片天地的白,笑着说,哥哥你看,下雪啦。

罗维诺觉得费里西安诺的眼睛里闪动着熠熠的流光,星星点点,满是名为“生”的气息。

他说,大雪真好看。

少年指着那片险些让他永远离开世界的大雪笑,说,真好看。

罗维诺觉得有些讽刺和微妙的羡慕。

那个蠢得要死的弟弟,无论经历什么样的艰难处境,想的永远不是如何活下去。在饥饿将生机一点点压榨殆尽时,他却望着好不容易寻来的野兔满眼不忍;染着病虚弱不堪的时候,他执着地将视线钻出窗外,转而可怜兮兮地祈求哥哥带他出门看那一树新开的花。可每当罗维诺怀着愤懑,嫉妒那张无忧无虑的面庞时,他总能看见弟弟的眼睛里有点点星光。

那是活下去的证明,像晨曦一样温柔地闪烁。

忽然隐隐约约有一抹意识,在他脑海里狠狠地发誓——即使是拼了命,也不要让那双眼睛里的光芒黯淡。

一直一直都要像这样。

4/

指尖从黑色的字迹一行一行划过,停留,像在努力触及它前一任主人遗留下的温度。费里西安诺将信纸轻轻捏在手心,唯恐留下一丝足以破坏信纸原状的痕迹。

罗维诺·瓦尔加斯——他的哥哥的笔尖曾在这张纸上划过,他呼出的气息和温度停留在这里,跨越遥远的时空落在费里西安诺的掌心,仿佛从未远离、紧紧相握。

事实上这封信经历了千山万水的颠簸,早已不复原状,可它仍旧是一个人依旧存在于另一人生命里的唯一痕迹。

谢天谢地,他说他很好。

费里西安诺自从出生以来,从来没有想过,没有哥哥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子。好像他与他在冥冥的宿命里本来就应该共同存在,失去了任何一方都不再完整。

他曾经想过,如果没有所谓家族的束缚,他与哥哥会如何——是不是就不会似如今这般,相隔天涯,进退两难。

甚至——他不允许自己升起这个念头。

窗外下了雪,朦朦胧胧地四散飘飞,把视线整个染成了干净的白,遮掩上了所有丑陋的、枯涩的暮秋痕迹,一层一层,毫无厌倦地重新漆刷着整座城市。远处有星星点点的暖橙色灯光,把整片天地炙烤出隐约的温度。

雪很冷,但站在室内,竟一丝一毫的寒意都觉察不到。壁炉里的火舌燃烧着掀起热浪,橙色的火焰翻滚着发出灼灼光芒,却被钢铁的囚锁生生禁锢着,无论如何挣扎终是被冰冷的金属温度包裹。

可是遥远的,有黯淡烛光的那一排简陋的房屋,尽管冬日里破损的檐壁和窗户会漏进利刃般刺骨的冷风,却更像家。

费里西安诺记得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雪天。他生了病,被罗维诺逼着躺在床上寸步不出。

罗维诺做工的地方把他赶了出来。罗维诺没有对他说,但费里西安诺从他的脸色、语句和出门的时间上看得出来。相依为命十数年,他能从哥哥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和表情上看出罗维诺竭尽全力想隐瞒的一切,终于露出哥哥希望他显露的神情,什么都不说。那段时间罗维诺看着他的眼神隐隐灰败而勉强,终于再没有买药回来。

费里西安诺痛恨自己孱弱而多病的身体,此时竟无用得彻底。他无数次地想要下床离开,却终究换来进一步的恶化。

罗维诺冲他吼道,你不要命了吗,然后把他按回床上,将眼睛里所有软弱的神情统统掩藏好,直到自认了无痕迹。

过了两天,罗维诺走出门时,似乎挣扎了一下,接着便转到费里看不见神情的角度,背过身离开。

他回来的时候带了一大块面包和费里西安诺的药,抿着嘴一言不发。

如是两三天后,费里西安诺仰起头,看向哥哥有些躲躲闪闪的橄榄色眼眸,犹豫再三,声音有些沙哑地开口。

“哥哥……不要再偷了,好吗?”

罗维诺似乎震了震,嘴角奇怪地牵动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看见罗维诺的嘴唇似乎在颤抖,须臾像是一口气甩开了千钧重担那样狠狠吼道:

“你他妈的懂什么啊!”他低低地喘气,“不这样就会死——死!知道吗?”

“可是……也可能有些人……也靠着这些钱过活啊……”费里西安诺的气势弱了三分,但仍有些倔强地辩驳下去。

罗维诺扬了扬眉,嘶哑地吼道:“别人……又是别人?这世道没工夫让你假慈悲!你可怜别人,想着别人——谁他妈想过我们!啊?蠢货费里西安诺,你什么时候能想想自己?想想我们?”

说完他转过身去,不再听弟弟的回答。

但费里西安诺看得见,他的指节反常地紧握着又松开,被冻裂的通红指节渗出了鲜血,视线像刀刃一样尖锐的疼。

像是无助的信号。

费里西安诺从未有过无助这种情绪,哪怕一个人在冰天雪地里孤苦无依。因为哥哥在,理应一切都会好起来。

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他才想到,哥哥会有这种无助的感觉吗。

也许会,但是逼着自己把这种感觉生生抹杀。

他看着罗维诺从小到大,用坚硬的外壳一层一层把自己武装起来。在街头打架练出了一副至少足够存活、足够保护弟弟的拳脚工夫,学来各种各样骂人的话时不离口,大约也是为了发起狠来能吓走些来欺负的混混——在这种环境生存,示弱是无法存活的。

但费里西安诺能透过那层严严实实的外壳看见哥哥在他面前隐藏不住的脆弱,斑驳的淋漓鲜血结痂,即使疼到抽搐,却仍躲在坚硬的外壳里,藏得更深。

罗维诺总是自然地把自己放在“保护者”的位置上,费里西安诺后来才慢慢意识到那有多疼。

因为费里西安诺,从未感觉过疼。

所以他的哥哥,承担了双倍的疼痛。

罗维诺后来回来的时候,面色阴沉,简陋的木门卷着风雪声重重合上,看了他一眼便自顾自躲到一旁的房间里。

费里注意到,哥哥的脸色白得吓人,走路似乎不太对劲,隐隐有暗红色的斑痕晕在脏兮兮的衣服上。

第二天费里悄悄地出去,听到了那些混兴致勃勃、幸灾乐祸的谈资——大约是昨天那个叫罗维什么的小混混不开眼地招惹了哪个大户人家,跑去偷东西,被抓了以后打了一顿才逃出来。——“天晓得后来怎么样了?啧,偷谁不好非要找这种大财主,想捞票大的结果鸡飞蛋打了吧?”声音尖锐刺耳地刮擦着耳膜,费里西安诺费了好大劲才抑制住上前打架的冲动,以及喉头汹涌而出的呜咽声。

那是他的哥哥啊。

他无数次想要保护却最终无力保护的人。

很久很久以后的费里西安诺在隔绝了寒冷的华窗前静默,心忽然揪疼起来。

“亲爱的哥哥:

我很好,勿念。

哥哥才是要好好照顾自己才对,我不会被欺负的。”

费里西安诺提笔,开始写回信。尽管很晚才开始学写字,他的字却很工整,行列整齐,与罗维诺写着写着就串行的没法比。

他信手写了几件趣事,想要让自己的落笔不要那么沉重,可是心绪却一点一点沉下去。

索性落了款,“爱你 费里西安诺”。

——费里,你是瓦尔加斯家族的骄傲,过段时间我们便带你去红心的大钟接受考验,继承“J”的位置如何?

族长看着他,嘴角笑得笃定,好像是否继承这个位置是他莫大的恩赐,只要想去就必定能够完成。也难怪,瓦尔加斯家族的十三人职位早已近乎世袭,选中的人断然没有失败的道理。

可是,可是……

为什么啊,为什么是这样心安理得的神色?

费里西安诺不是傻子,当然知道让他继承十三人意味着什么。原定的继承人本就是两个,其中一个是质子,维持两国和约的筹码。一旦一个即位,另一个便毫无价值。他嗅得到国内的山雨欲来和蠢蠢欲动,也知道所谓十三人顶多只是没有权杖的帝王和没有虎符的大将,真正的实权握在贵族们手里,那摇摇欲坠的平衡复杂得让人头晕眼花。

最终的最终,权利倾轧,总有一个牺牲品。而费里西安诺有幸成为幸存者。

然而他垂下眼眸,决然地摇头。

族长的神情混杂上了愤怒和意外,冷笑着让他先禁闭,想清楚了自然可以出来。

他已经沉默了许多天。

“还没有想清楚么?”

“暂时……还无法胜任……”

刻有繁复花纹的大门无声地紧闭。费里西安诺转目看窗,忽然很渴望自己此时正毫无阻隔地处在那一片冰天雪地里。

哪怕衣衫单薄,倒灌入了凛冽寒风。

5/

罗维诺居住的院落里,开了一丛紫花。角落里,单层瓣,在垂下的常青藤下,并不引人注目,但几乎一年四季常在着,无论何时仍旧有隐约的紫闪动,色块斑驳。

他问过安东尼奥这花的名字,安东尼奥有些惊讶地看他,说并未有人问过它的名字,或许某种典籍里有,但大约无人注意过。

他便懒得去找,索性心中称那花为无名。

花开无名。

罗维诺自认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对那种莫名其妙的繁杂心绪抵触至极,此刻却心思纷纷扰扰,竟盯着那花,发了半天的呆。

已经过去了数个冬日,他与费里西安诺的信来来往往已经通了不少,无名花开了又败,败了仍开。枯萎的花瓣落在草丛里皱缩着蜷起,像垂垂老矣的尸骨,被薄情的风弃若敝屣。

不知怎么他竟然看不下去,便扭过头,远远走开。

到底又是为什么。

安东尼奥这段时间的脸色不太好看,看着他的眼神悲哀至极,却什么都不说。

罗维诺并不傻。这点识人的本事都没有的话,早就活不下去了。他和他的弟弟一样,只是不问,不说。

不知道是不愿生事、刻意逃避抑或无法开口。也许最坏的可能是不能说出口的,若说了出来便会成真。什么都不说不问,或许一切都还能像原来那样,维持着哪怕一触即碎的风平浪静。

钟声又响了,恍若来自天外的嗡鸣,震得人心一阵簌簌颤抖。一、二、三……十二。罗维诺默数着,已经是正午了。

他再次仰头看天,澄澈透明的蓝色穹隆,广阔得令人心悸,也许无论过去多少年,它也将如是俯瞰大地,无数人出生直至归于寂灭,所掀起的风浪在无尽的亘古中间连沧海中的一朵浪花都抵不上。

“罗维,罗维。”

安东尼奥急促的敲门声。

他小麦色的脸庞此刻显得毫无血色,脚步声踏在石板路上噼啪作响。他走到罗维诺面前,定定地瞧着对方,嘴唇颤抖,张了两下嘴,却终是一个字也没说出口。

“说呀安东尼奥,平常没见你这么婆婆妈妈。”

安东尼奥有些无奈地看着罗维诺,似乎不能理解少年是真的冷静还是强作淡然。

“费里西安诺……费里西安诺·瓦尔加斯继承了红心骑士的位置,你知道吗?”

“不知道,不过现在知道了。”

“红心……红心开始整调军队,名义上到我国边境演习,实际上……”他苦笑,“实际上……众人皆知。”

“哦,知道了。”

“那你……”

一句话堵在喉咙里,安东尼奥无奈地沉默下来。

——一旦开战你将首先是被牺牲的对象。你的国家已经放弃你了。

如何说的出口。

少年垂下头,阴影攀爬上他的脸颊和额头,看不见那双眼睛里,流露出了什么色彩。

6/

“罗维……”

安东尼奥的声音干涩。护卫被屏退在门外,他一个人一步一步走了进来。

很慢。

好像如果把一秒钟拉伸到无限长,下一刻就永远不会来临。

但他终于还是走到了那扇门前,推开。

少年背对着他,转过身来。

“对……”

“用不着你道歉。”

少年的面容在阴影里埋藏得那么深。安东尼奥想握住他的手,那只手瘦弱苍白,永不能消退的伤疤和茧痕爬满童年时斑驳疼痛的痕迹,掌心却冰冷得吓人,无论安东尼奥怎样努力将热度传递过去,那只手都如同亘古不化的寒冰。

他忽然记起,他第一次触碰少年的手时也是如此。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只手握在他的掌心,好像连最后的一丝温度都没有了。

他的唇张开又闭上,忽然意识到这个时刻任何的话语都是绝对的苍白无力。

良久良久,他才向外走去,很慢。

他牵着的那只手落在他后面一步,紧紧跟着。

墙角枯萎的藤蔓下,紫色的花瓣被零落地揉碎,掩埋在卑微的尘土里铺满了小径,沉默得没有一丝叹息。

脚步从花瓣上踏过,残破的躯体飘起一寸又落下,墙壁的阴影里,最后的一丝阳光就在咫尺之外,那道边界线将整个世界划分成两半,直至最终的最终被掩盖在无名的尘土里,那阳光都触碰不到。

再也触碰不到。

7/

费里西安诺坐在阵前的马鞍上,马背已经几乎不再给他任何不适的感觉。被炙烤得滚烫的土地上铺满了砂石,也许下一刻会被鲜血和尸体覆盖,再被岁月的风沙打磨掩去,除了一地滚烫的砂石和无数无名的坟冢,再无任何迹象证明这里飘荡着多少不灭的英灵。

他想要叹息。

他还记得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被那种惨烈的血腥味和手中武器穿刺肉体的质感刺激着每一分感官,差点吐到昏厥。回去之后一个人满面泪痕。

这是他必须学会的。这是他的使命。

即便被长辈们耳提面命数万遍战争的必然性,他还是忍不住想用全部的力量怒吼、质问,为什么要打仗,为什么要因莫名其妙的缘由死去那么多那么多生命。那些荒冢下面目全非的累累白骨,有多少人是儿子、丈夫和父亲。多少日夜枯守的窗口,最终等到的只是一封冰冷的通知书。

一场堂而皇之的杀戮。

但他硬生生将怒吼憋了回去,那愤怒的声线在胸腔里簌簌颤动。

很久之后,他开始习惯战场。

费里西安诺厌恶自己的这份习惯。

日复一日,一场场战役,他被推上阵前,像一个可笑的吉祥物。真正的兵权不在自己手里,昔日的十三王爵早已沦为无力的精神领袖。

多么可笑。无力到连自己的至亲都无法守护。

费里西安诺深吸一口气,战场的风钻入鼻腔。他有些贪婪地悲哀地呼吸着暂时还未被血腥污染的空气,胸中的心脏跳动的越来越快,说不清是苦涩、激动还是什么滋味。

这一次,他能见到那个人了。

红心国内对罗维诺·瓦尔加斯的声讨和讽刺怒骂如同浪潮,全然忘记了是他们曾经将他先推至死境。好像被自己的祖国陷害至死是无上荣光,而选择另一条路就应被万世唾骂。

费里西安诺第一次学会了讽刺的冷笑。

无论如何,这一次他能够见到哥哥了。

哪怕很远很远地望一望也好,哪怕站在敌对阵营也好。

一个人独处时,费里西安诺会沉浸在回忆里。那个自己生命中不可或缺的身影好像已经很遥远很遥远,回忆的浪潮把自己淹没出满眼泪痕。

那是他的哥哥的痕迹,从生来就镌刻在血脉和灵魂的深处,永不能磨灭。

不知何时,骏马已经开始向前奔跑。兵刃相击的声音中间,他眯起眼,竭力寻找那个身影。

视线扫到那里的第一时间,费里西安诺就知道他找到了。

与战场残忍的血腥味格格不入的金色阳光跳跃在空白的天幕中间,银色的铠甲折射出刺目的亮点,隐约灼得人双眼生疼。他与他一样坐在马上,远远望来。

那道身影因为距离遥远有些模糊,但是他知道那是他的哥哥。

他知道那一瞬间,罗维诺也在看他。四目交汇。

并未看见,但只是知道。

那一刻,阳光刺目得灼出了满眼的泪光。

自从那一次的离别,他们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这么近了,近到在视线范围内能够亲眼看见,中间不再有千山万水。他有好多好多话想要说,好多好多事想要做。

他想说,说他竭尽全力将即位的日期硬生生拖后了三年,甚至作好了自己失败或死去为哥哥博得生机的机会。终于族长忍无可忍,他莫名其妙成为了第一个被逼成为十三人的即位者,被关了很久很久的禁闭。禁闭室很黑,但是想到哥哥,就一点也不害怕了。

他想说,对不起对不起,他用他的全部力量和贫瘠口才,找路德维希帮忙,找贝什米特和瓦尔加斯家族的人不停不停阻止,最终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战争发生。

他想说,听到罗维诺被选择成为方块的十三人以后长老会义愤填膺地怒骂声讨,他站起来用这辈子最大的嗓音怒吼,最先放弃他的是谁,还不是你们。

他想冲上去拥抱他,说哥哥谢谢你,我真的很开心,你对我来说是生命的一半。可我一直一直没有对你说过。

但是现在这些都不再重要了。

罗维诺懂他,就像他懂罗维诺那样。

即使他们哪怕相隔咫尺,却再也不能相拥。

他想说,哥哥你没有错。活下来是你的权利,活下去就有希望。

这样无论相隔多远,我在这世界上就不是一个人。

你在这世界上也不是一个人。

金色的炙热痕迹从天际的澄蓝色泽流淌下来,无声地努力洗濯着鲜血纷飞的大地。

没关系,没关系,我们还有很多时间,我们还有很多未来。未来一定有一天我能够触碰到你,拥抱你,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样。

阳光很好。我们还活着。

*/

《方块纪·第三十六代十三王爵列传》载,

第三十六代方块第五罗维诺·瓦尔加斯生于红心国,时为红心与方块盟约质子。扑克旧历4573年10月15日,红心撕毁盟约,悍然进攻方块。将其处刑前,意外得圣钟认可,后通过考验成为方块第五之继承人。

罗维诺·瓦尔加斯是扑克历史上颇具争议和传奇性的十三王爵之一,时人同情者有之,谩骂者有之。其传奇性经历的核心大约来自于从红心到方块的一段经历。由于年代久远,细节与真相早已散轶,无从考证,但仅凭史书留下的只言片语,可以感受到这段故事一定颇具戏剧性。另外,有说法认为,罗维诺·瓦尔加斯与同一家族,时任红心骑士的费里西安诺·瓦尔加斯是双生兄弟。此种说法确有依据,但仍有争议。

瓦尔加斯所处的年代在“肃清之战”以前,那段时间各国十三王爵的权柄分散,握在贵族所谓长老会手里。最糟时,需领兵作战的骑士和几位王爵连实质性的兵权也没有,国王的所有提案都可被长老会否决,对长老会的提议无一票否决权。后世史学家多认为,瓦尔加斯的早年是那一段历史中的牺牲品。

……

无论当时的方块国与红心国如何评价瓦尔加斯,无可否认他在十三王爵夺回统治、开创新纪元的“肃清之战”中留下的辉煌功绩。后人如何评说、如何想象也罢,这位一生传奇的王爵、将领,是那段历史转折点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摘自《扑克史话》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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